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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帮倒忙

好久没写博客,主要是最近一段时间我一贯以来的“有闲阶层”的那种气氛暂时消失了。最近Nature Blogs又说打算换系统了,从MovableType换成WordPress。唉,其实早该换了。现在换的只是Nature旗下博客,不久就会把用户博客也换掉。其实我在Nature Network上的博客已经荒废好久了,要是它换成WordPress系统的话,反倒可能会回去写写。

所谓“有闲阶层”与“写博客”的关系其实就是“赚得少管得多”。我的性格也决定我对任何事情都比较习惯做一个旁观者。我对我自己也常常跳出来旁观,所以我没有“切身”体会和“切身”利益,连学位证都能丢,好像不是我的似的——就确实不是我的,是孙尉翔的。我只是看着(并且控制着)孙尉翔的那个人而已,不是孙尉翔本人。所以也没有“个人观点”,我在博客上和在其他所有论坛上说的话,全都是逻辑游戏,就是试着非这么说不可能不能把逻辑圆回来。很多庸人就以为我说啥我就真以为啥——你也不想想我说这些道理有多离谱?真以为我这么蠢么?太低估我智商了,真是不好玩。而少有的一些水平和境界与我相当的人,就能够理解我在干嘛,甚至能参与进来。

现在要写博客了,写什么好呢?最近发现几件事是值得聊聊的,有些其实也不是新观点了。首先就是关于科普,我都讲到不想再讲了。

我所说的科普就是指姬晓华搞的一系列劳杂子,有的人把这种称为“大众科普”,以区别于发表在Nature、Science上的Perspectives之类。我反正不喜欢把明明很明确的东西打上一个模糊的标签,我摆明就是针对姬的东西。

姬做的事业,形成了一股潮流。因此事实上除了姬之外还有很多人以规模稍小的各种形式在做类似的事情。按照我的观察这种延伸,最终其实就是延伸到了伪科学,例如什么营养学、“科学养生”之类,导致作为源头的“姬帮”反而要亲自去打这些下游伪科学。我在微博就经常看到“云无心”筋疲力尽地去打一些实际上是他所热衷的“松鼠会”自己挑起来的“科学问责热”。这是一个矛盾的循环,但是各个涉世未深的“科普志愿者”都显示出浓厚的“组织凝聚力”,由于自身就缺乏深刻思考,对于这些质疑往往只能举一些大道理或者打马虎眼来回应,慢慢地我都懒得去刺痛他们幼小的心灵。事实上我觉得这些下游的伪科学做得比姬本身的“上游”高效多了。

我稍微解释一下上述这个矛盾。只谈姬本人所做的“靠谱科普”(相比于它们下游的伪科学而言),它们的受众至少包括两类:

一类就是对天文地理自然科学原生比较感兴趣的人,在他们脑中就是美丽的星系图片、跟变魔术似的中学物理实验、奇趣自然动物世界之类的东西。针对这类人的科普主要就是消遣娱乐。我一直都说这些科普根本不是科学,而是从科学中挖掘和演绎出来的人文气味。例如,一些“科学家发现XXX”之类的小品,就要按照未受训练的人固有的思维来写。表面上充满了网络语言,实际上网络语言的实质还是大众pop文化思维模式。所以,不能直接写科学家发现啥,一定要从原事件本身找出段子、包袱、亮点等,以调侃、以发挥,不排除可以就此科幻一下——所有这些都是文学创作,而且就登在地方都市报纸上(低级平媒,当然后来松鼠会努力想提高身价,后来估计是定形了还是咋的高贵不起来了,时机也成熟吧所以另外弄一个果壳),不就是消遣么?这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但是很多热血青年接受不了这一“残酷事实”,硬是要认为自己做的是“启蒙大众”的为人民服务排忧解难的、“不容玷污”的伟大事业,那这就要怪松鼠会这个组织是不是用了啥传销手段了。现在很多NGO都喜欢用外企的“团培”、“压力面试”等类似洗脑的手段。其实我觉得要是这些脑子和时间都多余的年轻人们正确看待自己做的是“娱乐大众”,把脑子用对了地方,说不定效果会更好。不是科学偏打着科学的旗号,不是伪科学是啥?所以前段时间《新知客》还在那会儿新语丝有个二打六写了篇文章说《新知客》是伪科学杂志,当时我就观点是同意了的。不过《新知客》是朋友老范的心血,而且新语丝那人是恶意的,因此我就从另一个角度写了篇文章把那人给顶了回去。但总之我觉得这些所谓“科普”不是不能做,但别顺便还要去打伪科学了——你们自己就是伪科学。伪科学没有什么不光彩的。我觉得“伪科学”是中性词,但是很多人觉得“伪科学”是骂人的话,真是无奈。

第二类人——也是让众多热学青年觉得“科普”事业很伟大的理由——就是受如今社会上各种食品和日用化工品新闻所吓怕了的这些人。这个问题很复杂。总的来说,现在的商品生产早就上升到工程和系统的水平了,而且这还不是什么高水平。就连地沟油都有N多工序,工艺决定利润。因此都不是那种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事情。但是一篇新闻报道就顶多就那么半版还带点图片。没读过什么书空有一番热情的小记变着法子去暗访还要被村民保安赶来赶去所以信息也极度不全,要写够字数只能添油加醋。更不用说一条微博只有140个字了。所以往往这些事件爆发了之后,本来错误的事情,最后没能完整地呈现错误;本来自确的事情最后也变成了错误,于是以偏盖全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和不信任心理,各种造谣趁机盛行,回过头来要劳烦云无心去辟谣。此其一。

其二,松鼠会的PhD candidates(据说很多还身在国外),在一件新闻爆发之后,马上进行“科普”。事实上是脱离事件本身,从“一般来说”抄抄教科书。他们讲的全是“背景知识”,到头来今次这件事是不是文中所说的这个情况,他们不是记者不是警方,反正没有亲自调查过,不敢保证。

谁亲自调查?——有关部门。然而大众不信这些有关部门。因此我们确实缺第三方缺NGO,但我们缺的是直接介入调查的NGO,而不是脱离事件在那里大聊“背景”来误导大众。化合物A被列为“可能致癌”没错,但你怎么知道这次的新闻里是事真的加了化合物A?怎么加的?加了多少?超过剂量了么?政府调查方式是什么?结果为何不可信?假如到头来人家确实没加这玩意儿,你在这里大谈这玩意儿有毒,好像人家加了似的,不是误导是什么?当然你没指名道信人家告不了你。但要求我很赞赏是不可能的了。云无心自己就经常在微博打这类谬论,还算是有点专业自尊心。你要真正“为民请命”,有本事你作为第三方介入调查,就事论事啊?这个别说松鼠会做不到,在中国没有人能做到。当今中国各项事业是不可能有什么“第三方”的。

一出事就在那里“帮你恶补背景知识”还有另一个不靠谱之处。现在很多关于食品和生活用品的安全问题的新闻,很多人看多了就问:难道要我们平民百姓个个都成为数理化高手,练成火眼金睛自己防止受骗上当吗?答案当然不是。那么正面的回答当然就是大家应该一直保持无知也能很安全。所以,松鼠会一出事就在那里帮大众恶补有机化学,其实是在强化了“全民化学家”的谬论。他们当然要强化这一谬论,因为这一谬论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壤。只有人人都只想自保,恨不得自己懂得所有该懂的数理化知识,松鼠会这个“补习班”才能长期红火。很多人觉得出事之后松鼠会在那里上课就是雪中送炭,其实恰恰相反这么做是在落井下石,是偷偷帮助无能政府。帮政府确实是NGO职能没错,但具体方向反了。如何让公众无知也安全呢?那就是要社会各个岗位严格各司其职。洗头水里面加不加什么化合物,根本不是消费者的责任。瓶子上面打清楚了,不是等着给消费者自己看了上百度知道查的。本来自有责无旁贷的人负责这件事情,这些人当初招聘的时候就有专业和学历要求,根本不用你松鼠会去补课就能胜任。无非是这些人尸位素餐才导致问题遗留到消费者。这些消费者也是没经过启蒙的史前农民,真的就自己学习化学知识去了,还以为是自己无知的错,上微博稍微follow了几条松鼠的微博就开始整天把“没文化真可怕”挂嘴边去鄙视比自己无知不了多少的其他人。这些思想本来就是落后的停留在农业文明的,他们脑中根本没有一个完整的现代公民社会上上下下各部门有条不紊运作的图象,只知道自己家的事情,超出自己家的事情就是等着“上面”搞好,不出事是不会关心的,出事就怨自己蠢了、没长眼、吃亏了,然后只需要跟别人比一比,就又安慰了,我不是最惨的,隔壁老孙头更惨,活该他家牛整天啃我们地庄稼,没文化真可怕。这种思想活该被奴役。松鼠会就是在强化这种思想。松鼠会提供的知识恶补,就是供人学习了之后可以反过来骂没学习的人“没文化真可怕”,去超市的时候能够自以为精明地去为难售货员:“你这个防不防辐射的?”

所以你说是多么“伟大的事业”么其实也不是。真正伟大的事业是去从根本上做思想启蒙。把这些表面上已经成为都市白领甚至去了北美读PhD但思想上还停留在农业文明迟迟未洗脚上田的年轻人教育成现代公民。不是很懂洗脑么?洗脑方向要正确。

如何能既不用学数学又学了数学?

科普是谎言。它之所以流行是因为它倒是满足了很多人的心理需求。这些需求大致上就可以总结成类似本文标题的问句。

数学就是数学。但是在你心中,数学完全可以是一朵美丽的花——这是你的自由。然后你会想问,能否像认识一朵美丽的花那样认识数学?——而不是像认识数学那样认识数学。这就开始扯蛋了,科普骗子就加入了。

豆瓣的木遥写了一篇题为为什么没人喜欢学习高等数学的文章,把以上这种心态表露得十分完整。他/她说:

可是一个学生为什么要去爬这座大厦呢?或者换句话说,数学家凭什么要求所有普通人都按照数学家的方式来学数学呢?它除了把学生摔得鼻青脸肿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如果是我来编写大学数学教材,我会争取让每一个在大学里读过数学课的人都能回答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人们能精确预测几十年后的日食,却没法精确预测明天的天气;为什么人们可以通过 https 安全地浏览网页而不会被监听;为什么全球变暖的速度超过一个界限就变得不可逆了;为什么把文本文件压缩成 zip 体积会减少很多,而 mp3 文件压缩成 zip 大小却几乎不变;……

这不就是典型的“科普志愿者”的“理想”么?能够不用学物理、化学、生物以及所有“把学生摔得鼻青脸肿之外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却能够而解释各种现代现象,多好!能够让人了解到“数学其实很有趣”、“物理学其实很有趣”、“化学其实很有趣”等等,多好!

木遥面对的学生将来不会从事physical sciences方面的研究。他担忧的是这些人受到了枯橾的数学课的惊吓之后,带着不良阴影走向社会,影响大众对科学的印象。这真是一个典型的科普分子或者说忧国忧民的公共知识分子的普通理想。但是这个问题有点大,我正面阐述一下我的观点:

第一,科学研究是枯橾的。它并不“可以是有趣”的——除了对它感兴趣的少数人之外。因此自愿从事科学研究的人总是少数。如果希望有更多的人从事科学研究工作,你最多能做的事情只能是把科学研究的本来面貌展现给尽可能多的人,但决不能连哄带骗。科学研究的工作本身与所有浪漫和艺术无关。所有关于科学的浪漫和美,都是跳出科学研究的工作之外去审视科学研究这一人类行为而获得的——例如科学史、科学哲学和所有科学研究成果所告诉我们的自然观和本体论上的更新。

科普恰恰就是把科学的浪漫和美当成科学本身去宣传,希望能“改善公众对科学的印象”,实际上成了不折不扣的骗子。有多少年轻人小时候竟然立志长大要当“科学家”,到了研究生阶段则天天参加各外企的“管理培训生”实习不做实验?不能不说是80年代以来在“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号召下产生的大量“平易近人”的“报告文学”所造的孽。

第二,公众对科学的“监督”不可越界。公众是纳税人——而已。因此他们只有资格对钱有没有被私吞有直接监督的能力,用钱的其他方面例如投入在哪些研究上,花多少钱等,都是需要专业人士来决定的。公众倒是有权监督决策者的选举流程是否公开透明。然而,现在公众对科学研究领域的关注明显越界,我认为这是一个大环境。什么大环境呢?就是当前西方世界的精英主义式微、民粹主义抬头的倾向。占领华尔街就是一例。西方一向行之有效的专业化的社会突然受到质疑,阴谋论盛行,伪公共知识分子登台亮相。我认为这些都很坏,在朝着中国的情况倒退。

回到“科学研究是枯橾的”这一条,可以说,平民老百姓——尤其是像中国这种未经正常公民教育,思想未经启蒙的非典型“平民老百姓”,对精英知识分子总有天然的怀疑和不信任。因为在他们从前的专制记忆中,为他们带来好生活的不是知识分子,反而知识分子常常受到统治阶级的招安和奴役而失去其唯一值得人尊敬的独立性。这样的平民老百姓由于阶级固化,自身已失去成为精英阶层的机会,因此甚至会对知识分子天然产生仇视心理——这也是统治阶级转移矛盾的结果。这样的老百姓拥护出来的政权,当初一定是许以平等和面包,最后总是变成寡头政治甚至独裁。凡是这样的政权,又必然注重维护“老百姓”的尊严,不断许以面包,避免公民意识的崛起。一个副作用就是知识分子如果不伪装成“人民良心”大声放屁,就要忍受“被指责”“被剥夺”的命运——文革就是一例。

因此,作为像木遥这样的个体,他应该做的不是迎合这种潮流。正如他所推崇的微积分教科书作者Stewart那样。

科学的“边角料”是啥?

看到有人在豆瓣上提到一本书叫做《科学的边角余料》,非常直白地把“科普”的本质作为了一本科普书的标题。我之前也试用过一句话是“所谓‘科普’跟‘科’一点关系都没有,它只是力图从科学中挖掘一些人文意味进行发酵”。但这句话太文纠纠了,还不如“边角料”这个词来得纯真粗犷。也许科普教主们会反驳说:

其实人民群众也不求知道高深的科学原理,你以为他们笨到以为这些就是科学本身么?想不到你读了这么多书学到的竟是这种想法。

当然,并不是真的有什么科普教主跟我说过这翻话。我只是猜他们是这么想这么看的。与“人民群众”拉近关系的同时攻击离“人民群众”遥远的其他角色,其实不仅“科普”人懂。反正人民群众也不知道富人真正是啥样,想啥。看也只能看到表面。随便你说。“读过很多书”的人也一样。就跟中小学校曾经告诉他们“科学家很伟大”他们只能信一样,现在的科普人告诉他们“科学很好玩”,他们也只能信。你说这就是“边角料”、那些就不是“边角料”,也是随你说的。你的书就不是用来给能够评判你的受众看的,你爱说啥说啥。

但我也做过相反的事情——提出了“科学史比科学更有趣”这种观点,呼吁这些不得不靠搭乘“科普”快车赚大钱的伪公共知识分子们,反正也是忽悠,搞点“科学旧闻”搭配一下,讲讲故人故事,不也很“人文意味”很“边角料”么?关键是,我估计就算有人这么做了,我看了还是会不满意。因为也许问题不在于“普啥”,而在于今时今日什么形式能“普”什么形式则“普”不成。古典音乐会曾经何时跟现在电影院一样,现在电影院就都差不多变成古典音乐会了……现在就算它讲点儿故人故事吧,都必须要伪装成今人今事;明明记录在案的事情,非要伪装成爆料八卦狗仔队交差作品。其实就算“科学旧闻”,也别指望它诚实——无非还是从中找到一些“边角料”而已,有所言有所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