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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成不必在我

费曼比喻说科学哲学与科学的关系就好像鸟类学家与鸟的关系,这个比喻有利于不强行认为前者能“指导”后者,即“鸟并不需要先懂鸟类学才知道如何做一次鸟”。但科学研究者是否不需要先懂科学哲学才知道如何做科研呢?如果自然科学就是“向大自然学习其规律性”,那作为一种“学习”,虽说要注意“思而不学则殆”,但自然也免不了“学而不思则罔”。

人类关于大自然的知识有一个“理论大厦”。平时我们也常说什么“知识殿堂”。这些词汇暗示了这一讨论的目标就是这些知识本身,目标就是建设这个“大厦”或“殿堂”,而不是它的在工业应用、国计民生的关系。怎么判断你做出来的一块砖适合不适合添加到这个“大厦”中呢?它是一块好砖还是一块坏砖呢?它又应该添加到这个“大厦”中的哪一部分呢?完全脱离实际应用,没有了“比武擂台”,纯粹就“建设理论知识大厦”而论,应采取什么标准呢?这就是科学哲学通过回顾科学史能够告诉科学家的事情。虽说科学史本身就是科学家创造出来的历史,但人为了“认识你自己”,总是需要另外进行哲学研究的。

如果说,这个理论大厦本来有一个完整蓝图,那么上述问题就有答案了。真的存在一个蓝图,供人在新发现一些事实或理论规律的时候去对应吗?就好像商店买回来的拼图,总有一个完整的全图供你参考,判断一块碎片应该放在哪个位置吗?拉卡托斯的“研究纲领”学说就是论证了这种蓝图的存在以及它具体是指什么。于是,纯粹为一个未完成的拼图添上一块碎片,也应是一个功劳。

很可能一个人穷毕生之努力,也就是添上了一块拼图。没有人知道(包括他自己)这些知识有什么用,但只要能被评价为“添上了一块拼图”就理应被嘉奖。以往的学术界本来就是这样的。但现在不是了。现在的学术界不仅不嘉奖这种事情,更甚的是已经失去了辨别这件事的能力和动力。你说你的研究题目,意义无非就是续写原本教科书的章节,让我们对XX的认识更完整,是不足够的。现在没人能理解这有什么意义了。可能是因为研究人员极少看教科书了。为什么?因为研究人员不搞教学。大量课题是非故意的重复造轮。

一个研究纲领的生命尺度是以“世纪”为单位的。纯粹为研究纲领“建设保护带”的工作,功成未必在你。抱着求名求利来做研究是不会对这件事产生一丝兴趣的。然而当前的科研制度是悬赏式的、淘汰式的,因此恰恰筛选出的是对名利趋之若鹜的人,淘汰掉的则是在世时“无功”之人。因为对同样“无功”之人,又失去了辨别谁的工作才是“添砖加瓦”的能力,只好一律淘汰。这样的科研制度,表面上是为了强国,实际上强不了国。

平庸而严格的人

总能碰到一种资质平庸而仍然十分严格的人。他可能不知道,一般旁人都是先看到你的资历和能力,而不是先看到你的内心。所以一般旁人都是先看到你的平庸,然后发现你还挺严格。他如此严格要求自己,也如此严格要求世界,以致拒绝向世界索取他认为不够格的奖赏。在那样严格的要求之外,世界自然不应回馈他,他比其他同等资质的人混得更差。

装逼

一方面可能本就是天生的毛病,另一方面我也比较早就有意识地修炼。早年在豆瓣上有好几个装逼小组我都经常逛。其大概的风格可见这个精华汇总帖。这类网文的风格好像一直挺受欢迎。我在知乎写过两个类似的,就成了我所有回答中赞数最高的两个。知乎刚建成不久有特别多的“如何优雅地X”的方法学问答,这也是吸引我很早就深度使用该网站至今成了早期用户(与网站成立同年注册)的主要原因。

平时,什么方面我不擅长,我就回避什么方面。不谈这些话题,不参加这些活动,不与这个领域产生任何联系。私下默默了解一些当然未尝不可,但也十分清醒自学是无法成为专家的。满足一下好奇心,自以为懂得了一些就行了,永远不会把自学所得拿出来秀。这种回避几乎是本能的。我好像天然厌恶自己不是专家的情境。逃不开的场合,我必须拼命使得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经得起推敲的、绝不会破功的真专家。其余的,能逃则逃。如果有一个镜头一直对准我,那么无需剪辑出来的成片我只有专家的形象。任何场合,如果我在场,不管我开不开口,表不表现出来,实际我都得是相关专家。

我不是专家的情境中给我最大的不适,就是我无法独立判断其他人说的东西我同不同意,于是整段时间都是浪费生命。要改变这种情况,要么我先努力学习个十年达到能够独立评判的程度,再回到这个情境中,要么就干脆不出现在这类情境。

我很早就设立的目标就是绝不能让别人觉得你装逼。装逼首先不能假牛逼,得真牛逼。因些必须贯穿到心灵最深处地、彻底地诚实。时时刻刻要练习这样的心境。其中一个很具体的问题就是,人常常有“面子”和“里子”。一定要把“面子”丢掉、丢尽,直接展示自己的里子。不要维持任何美好人设。跟人说出你最不成熟思考、最不为人师表、最肤浅的认识。但同时你的实际专业水平必须保证就算这样,也已经令人折服;你搞错了、弄乱了、调换了、误解了、写错别字了、cosine theta积分有没有负号都忘了……别人仍然觉得你已经很牛。要的是这种。

其实有另外一种人是反过来做的。我特别记得这种人,这种人的存在在我内心像一个照妖镜,照出我的丑陋,所以关于这种人我理性的天使一直在与感性的恶魔对抗,知道要敬佩,却很厌恶。他们常常出现在自己特别外行的情境,常常不得不表现出折服、惊叹、恍然大悟、醍醐灌顶的表情。拿着笔记本记录。而我最讨厌作出这种表情,为了真心不产生这种表情,而不是明明有这种心情却为了面子去掩饰,我要么不出现在这种场合,要么努力学习提高到见怪不怪、一叶知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见云的程度,使得真心产生不出这些表情,保证真诚。就是你说个啥,你总发现别人都在记录学习但这个孙尉翔却总是已经懂了的样子,要么就是你说的时候场下没有孙尉翔。你咋那么牛呢?——就是追求这样的一种效果。

为什么说那种反过来的人是我的照妖镜呢因为那种人比我牛,他发Nature了。他本人的课题其实是一个非常牛逼的交叉性很强的课题。他要搞定十件不同领域的事,他作为外行中的外行参加截然不同的领域的会议,舔着脸跟人家请教要建议哪怕自己连最基础的都不知道,人家反正也会给一些。最后他每个领域都搞到能满足自己课题目的的程度。由于课题目标的实现本身是破天荒的,所以只要这个目标实现了,不管用到的每个方法多初步,都能发Nature。

类似这种风格是国外优秀lab优秀PhD常见风格。在会议上social的场合,对方愿意讨论他作为外行你作为专家的topic,你就要小心了,别装逼。十有八九对方人家回头发Nature了,而你那么专是吧到头来你是个专刊都艰辛的庸人。

幸亏我装逼起步比较早,很多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见识过,少数亲自踩过,所以还算能一直保持基本从容得体。最近的一个人生阶段我参加学术会议,基本可以保持自卑的心态了。我觉得我的工作在所有人的工作当中属于“很难看出有什么impact,不知道为什么孙老师会做这些东西,费半天劲也没见做得出什么好的结果,奇奇怪怪多半就是菜”。上来什么人问我问题,我也会产生惊恐的情绪。这些人为什么会认为我懂答?我答一下,然后一般都会说我胡扯的,真的就用这个词,这个词很好用,说完这个词之后能获得很大的安全感。你大放厥词之后,说一句“不好意思我其实是胡扯的”,真的self-comfort。大致上按这种模式去弄,就可以有一种放松的心态静待外界对自己的肯定、欣赏和敬佩自然出现了。放松是因为我已经尽力确保这些肯定的评价不是我装逼蒙骗出来的。我都说了我是胡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