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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和如何跟世俗和解?

今天在微博上看到清华南都的一篇文章,搜了一下,其实是来自于豆瓣的。

我看到的回复有几种类型,第一种就是文章中说的那些人的回复,一如既望,这些人没有看懂。第二类是看懂了,所以不会去肯定或否定文章中举的具体例子,但评价是作者的EQ有问题,或者说作者太以自我为中心。第三类就是表达心悦诚服之感。我大约是第二和第三类之间。

在微博和在豆瓣,语境就已经不一样。所以同样这篇文章在两个地方受到的评论风向也截然不同,这说明作者的主旨并不缺乏讨论的基础。不过也许作者举的本人的例子有些来自于他本人的问题,例如他会把不满直接在朋友面前表达出来,造成很多读者看不到真正的问题所在,认为都是跟作者本人造成的。最有代表性的是这一段评论:

楼主太以自我为中心了吧,朋友要记得你吃水果嫌麻烦,还要知道你吃桃子不削皮,因此在你眼里,桃子麻烦程度小于哈密瓜?文学常识要补齐到跟你一个水平?巧克力事件就更。。。

就算是朋友,兴趣也会有差异吧,各有各熟悉的领域,有兴趣,就互相讨教,没兴趣就换个话题呗。。。

在微博上,我转发这篇文章的时候说:

我说句公道话。这个作者只是有精英意识的人,我看懂并既赞同她要说的,也不奇怪她会被讨厌。所以她不应该致力于追求找朋友,而应该致力于自己的专业,留下好的作品。想想周星驰最近的事,其实也类似。

有人评论

作者前半段挺好啊,招骂是后半段吧。她鄙夷(即使不承认,但完全从文字感觉得出来)于他人的平庸木直,岂不知他人也冷笑于她的九曲回肠。也许过几年长大了,就懂发现和欣赏俗世平凡多彩的美丽吧。

我回复说

我倒不期望他能够发现世俗平凡的美丽。每个人心中都有美丑的标准(这跟善恶无关)。但假如你在这方面有所要求,就不要又不甘寂寞,否则任何抱怨都不会受到待见的。很多公共评价很高的伟人私下都是讨厌鬼,也有私下人很好却无甚作为之人。这些只是两种取舍。所以周星驰根本不回应。

在这个争论围绕着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命题。第一是友情和个人追求何为第一位的问题。并不是要哪个不要哪个。文章的作者并不是不要朋友,但他认为个人追求是第一位的。要朋友,但必须要对的朋友。这简直太正常了,我看每个人都有这样的需求。有很多人认为为了不要搞到没朋友,个人追求可以放一放。但我相信这是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暂时的做法。通俗点说,文章作者的际遇说白了就是高考考砸了,本来上清华的人,去曲阜师范,不得不翻四年的白眼。

第二个命题就是我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讨论何谓美、何谓善。无庸置疑,美和善的标准是主观的,但是经过人类历史长河的检验,也有一些客观不变性,但并不是没有可讨论空间的;恰恰相反,美与善是讨论空间极大的命题。那么,假如作者把事例进行一些修饰,改掉那些反映了他个人不当的地方,那么这些讨论是否就立马变得不冒犯人呢?一起看电视,你刚说完你喜欢这个节目,我能不能就说我不喜欢呢?大家能不能进一步讨论各自为什么喜欢或不喜欢呢?以我个人的经验,像文章作者提出的困惑,很大程度上其实来自于很多人根本无法去讨论自己为什么喜欢或不喜欢一件事。他们从来不去审视和思考自己在美和善方面的取舍上有哪些理性,有哪些非理性。他们为着自己的美与善的个人取向,既不能坦然于自己的非理性,又阐述不出什么理性。他们一向不准备向任何人交待,也不想主动地改变或改进。这是某类人。而另一类人,也就是像文章作者这样的人,他永远不会满足于自己的天然现状,而是不断追求着什么。他首先不断了解还有什么更高境界(这是第一类人首先就懒得做的事),然后根据自己的取向选择一个高峰去攀登。要做到这个,那就必须日三省乎己,时时拿这个本我与那个超我比对,才能看到差距和目标。既然习惯做这件事,于是他生活中每个取舍都经历过一翻自我反问、自我审视;一旦作出的决定,哪怕小到吃水蜜桃削不削皮,都能坚定到如皈依一个宗教般虔诚。看到任何“异端”时,不说好像看到外星人吧,那也当然就好像发现了宝贵的研究对象一样,马上问出一堆“为什么”。殊不知人家根本不在乎“为什么”,也不想思考“为什么”,更不想听你的那些个“为什么不”。

所谓庸人,其实就是那些不爱问“为什么”的人而已。爱问为什么的人,也不是个个都有机会读博士,做研究,因此有很多流落在了“民间”。

也有很多评论说作者情商低。我不知道“情商”一词用在这里是指什么。我所知道的“情商”是指控制情绪的能力,但我理解评论者的意思是指作者不懂做人。我认为“控制情绪”和“懂做人”并不是一回事。那么作者是不是不懂作人呢?从他描述的事情经过来看应该是不大“懂作人”。我觉得“懂作人”这个词也不好。因为到了一定年龄,只要智商和情商没问题,还“不懂做人”的并非真的不懂,而是不愿意。我们总说,很多人“用脚投票”,这是“懂做人”。本来是去清华的去了曲阜师范,那只能努力离开这里。你在曲阜师范的地盘上吐槽,又离不开这里,这就是不懂做人。

讲演:《怎样查阅文献》

前几天说我要在课题组会上作一个怎么查阅文献的报告。做了。为了好玩,我重新录了一遍旁白,用一个插件转化成了HTML5的网页,可以播放,声音有点小,要把音量开最大。整个报告大约1小时。

以前我在博客上都曾经写过很多类似的主题,但这一次是整理得比较成熟的。那些对于大多数研究生来说不那么必要的(例如去图书馆查阅18xx年的文献的方法),我就不故意显摆了;讲的都是一些对其他同学也有益的经验。

也许只有材料学领域,才会需要阅读这么巨量的文献。说中国发表论文数世界第一、引用数世界第二,其实都是做材料、纳米的人推上去的。做数学的人根本不可能这样去管理文献。数学的论文不是扫两扫就看懂的,他们一篇文献都可能要看一个月。所以这个报告的内容可能也就只适用于我同行。

如果上面的视频看不了,可以去优酷看

关于“学生写综述”

这两天科学网《江明教授疾呼狠杀研究生滥发综述之风》一文比较火,也有人表示反对。我也写过很多怎样阅读文献的个人经验,看起来跟那个被批判的经验分享会很相像,所以我也谈谈我的看法。

我首先抛开已有的争论,说说我看到这个分享会内容后的想法。

这个经验分享会叫做“撰写国际综述论文的体会和经验”分享会。这个提法就太露骨,想帮他圆都圆不过来。本来,你可以避开“研究生够不够格发表综述”这个问题,既然这几个同学已经发表了,那可以当作他们学术能力的一种(未必全面的)肯定,然后仅仅是介绍学习和研究的经验,而未必是纯粹以发表为目的,那当然很好。而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分享会里的内容,其实也颇有亮点(这个我后文再具体评价)。但如果叫做“撰写国际综述论文”为目的(所谓“国际”我的理解是要发表在国际期刊,而不仅仅只是“撰写”一下),那就真的很难避开江明教授的那些批评了。

我觉得这种事情的主要原因还是源自我国当前教育和科学技术管治理念。我联想到最近在微信上看到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到我国“集中式”的教育体制。全国这么多的高校,办学经费来源很狭窄,自主性也不高(看看南方科技大学走的路就知道了)。这种状态是我国当前治国理念的体现,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大部分处于中游的高校的气质都好像处于生存线附近,只做“能当饭吃的”事,很难谈得上追求什么理想。批评它们就等于问“何不食肉糜”一样。

还有一个文化上的因素,就是每当谈到科技事业,就总是陷入“西方标准”的怪圈。有部分人不想什么都按照“西方国家的标准”来做,但又不得不承认,我国实在不是一个科学的源头国度。不是我们中国人首先搞现代科学的,所以为什么要搞,为什么爱搞,中国人都不是从文化深入去理解的。西方人做科学,尽管由于当前科研职业化的浪潮而制定了用于考核的各种计量指标,但他们是有做科学的源动力的,他们的博士生只有少数想做科研的人。而我国搞科学起初只是近代强国梦的衍生物,从一开始就只是因为看到“落后就要挨打”、“强权就是公理”,因此想要“屹立世界民族之林”。你说文化上有什么搞(西方式的)科学的源动力吗?没有。这就好像去新东方上托福、雅思和GRE班的年轻人。他们是否对英语语言甚至文学感兴趣呢?未必,他们只是为了获得国外名校的offer而已。所以新东方的教育当然是最纯粹的应试教育,最功利。我国搞科技也一样。我们没办法在历史长河中做那个订立或改变游戏规则的人,于是只好做那个钻游戏规则空子,争取平起平坐,甚至后来居上的人了。人家看篇数,我们就拼篇数;人家看引用数,我们就拼引用数。不久的将来可能流行H-index了,也许我们的风向也很快会改变。也许有人说“总要一步步来,数量先上去,再谈质量”,但我看不出是否真的预先有着这样的“策略”,或者这只是一种说辞而已?就好像说要“摸着石头过河”,其实只是在摸石头而已。

我听说中国的“出成果”思维是从最高领导人一层一层地往下压的。最后压到“撰写国际综述论文分享会”的学生身上,已经没什么感觉了。而且,他们读博士是否对某个科学问题很感兴趣呢?还是其实也只不过是“出人头地”、“光耀门楣”,迎取白富美,从此走向人生颠峰呢?

早在我国首次提倡“德先生”和“赛先生”的那个时代,就有“主义”与“问题”之争。我觉得从把“谈主义”与“研究问题”对立起来的那时起,中国就已经进入误区,我们不是错误地“只谈主义”,就是错误地“只研究问题”,两边都倒过之后,现在完全搞混了。该谈的主义不谈,该研究的问题不研究;不是以谈主义代替研究问题,就是以研究问题来代替谈主义。最后大家干脆既不研究问题,也不谈主义了。

说完我自己所想到的之后,我也想评论一下科学网上的那些文章。我觉得,在网上讨论如果想要有所收获,应该尽量客观地理解文章的主要意思,不能生造一个人家根本没有表达的意思然后去批判。这种伎俩,只能骗来那些连基本语文阅读能力都没有、缺乏辨别能力的人的喝采,跟天桥底下谋生的小人差不多。科学网的讨论水平往往就是这种,所以我不喜欢到那边去加入这样的讨论。

首先,我觉得那个分享会记录,我看很像是某个学生助理的当场笔录。特别是最火爆、最受批判的前面那两段,出现很多很长的括号内容,显得很奇怪。如果真的是这样,也许这也是这个做笔录的自己对领导发言的一种不恰当的简化版本。我们都熟知高校的学院网站上经常有这种新闻动态,说白了都是学生们搞的。网页排版还很混乱,有一种年久失修的味道。所以,其实太认真也无谓。我也很好奇,《江明教授》一文的作者是怎么找到这么一个网页的。如果把那两段火爆的前言去掉,不认为这是“发表综述”的经验,只看这些研究生分享的经验,那很多条都是恰当的:要大量阅读文献,要区分精读和粗看、要记笔记、要挖掘创新点……等等,都挺对啊!这些只是一些普遍经验,并不是什么走捷径的做法。哪怕是那些明确针对写综述的经验,像说要“确定好提纲”,而且“只有精读完所有(或非常大量)的文献后,才能确定提纲”等等,这都是正确的,甚至很可能确实是亲身的经验之谈。这些经验,其实体现了学生阅读一定数量的综述文章之后,自己总结出来的综述的特点,也基本正确。这确实是很可贵的,让这样的学生上台讲讲,出个小名,大家私下里多向他学习,挺好的。这一切,只要撇开那种急功近利的风气去看,其实都无可厚非。但是放在不当风气的背景中,难免会刺激到别人的神经。有一些经验我真的觉得值得亮出来:

要注意文献综述论文有个“中心点”。文献综述论文不是资料库,要紧紧围绕一个研究的“问题”,该问题不能太宽泛也不能太狭隘。综述论文不仅需要全面地反映内容的历史、现状和趋势,还要能反映研究内容的各个方面。譬如我这篇被接受的论文主要针对水与大气污染的治理,以及氢能的存储与产生三个方面进行论述,关键点是围绕石墨烯材料在环境与能源方面的应用,该内容涉及较为宽泛但“中心点”没变。另外,根据已发表的综述,将内容范围缩小,只针对环境中某类污染物的处理进行论述也应该可行。譬如,最近,Gupta 等人论述了碳纳米管在水体中染料的吸附去除,该论文发表在Advances in Colloid and Interface Science(doi:10.1016/j.cis.2013.03.003)就是这种综述论文

我想,看到这些经验,读者应该不会觉得这是一种浮躁的产物吧。

当然,不知道是不是这次分享会的开头,领导已经定了调——不一定要好的基础,不一定要实验和计算,甚至也不要自己的研究工作。有那么几条学生经验就是回应这一“领导定调”的,不知道是真心话还是场面话,如:

不见得写综述一定要有前期工作。有些国际刊物接受和刊出综述论文的必要条件是投稿作者应该在相应研究方向上开展过很好的长期的工作,这就造成一个误区,要有前期工作才有权投稿和发表相应的综述论文。我的这篇论文综述的主题是石墨烯材料在水体、大气污染的治理及氢能的存储和产生,主要综述了国际上近年相关的研究成果,我和我的导师们只是初步设想指导我在相关研究方向上开展工作,至该篇论文被接受在该研究方向上我们完全还没有开展工作。在这篇被接受综述的约 400 篇参考文献中,只引用了我们自己 1 篇论文;当然,导师研究团队有前期工作,有大量很好的前期工作的综述论文肯定会更容易被接受发表

谈到《江明教授疾呼》一文,我觉得作者想要“狠杀”的风气,与其说是研究生滥发综述,不如说是那种“出成果的欲望、冲动、激情和决心”,那一个个“不一定”。而且,这个分享会,只是整个欢庆活动的一部分,这些发表在高影响因子期刊上的论文(其实在综述类期刊只属于低影响因子,这是《江》一文说了,我也同意的)已经“俨然成为‘提升我们院国际学术影响力’的重大贡献”。这才是需要狠杀的风气。在这种风气下,问题当然不会只表现在“滥发综述”这一种形式上。所以,很多表达不同意见的文章都在为“写综述”正名,其实都是力用错地方了。

而且,我觉得那些想要为“写综述”正名的文章,恰恰显示出他们认识上的不足。正如很多人分不清实验报告和研究论文一样,很多人也区分不了“literature survey”和“review”。这两种分不清真的有相似之处。事实上,今时今日很多只能算是实验报告的稿子也能发表在SCI期刊上,这也许在之前十年已经鼓舞了很多人,认为“未必要怎样才能发表SCI论文”了,也许当时如果我们有人提出“狠杀滥发实验报告、滥发me-too paper”,也会有一堆人出来以为“SCI论文正名”作为反驳。今天只是轮到review了而已。

整理实验报告和literature survey都是每个研究生都需要做的事情,它不是优秀研究生的专利。这些都是基本功训练,谁若做不到就毕不了业的。学生们还处于学习的阶段,认真对待基本功训练,做经验分享,当然是好事,但我们不能认为这种仅仅是基本功的东西就可以拿去发表,作为老师如果直接这么认为,就很没有水平;哪怕真这么做过,也不能公开这么宣传。我也要惭愧地承认我也拿过这类学生时代的“课堂作业”去投稿,事实上最终只被影响力几乎为零的期刊接收,向垃圾堆里增加了几片垃圾。但“主义”是不能不谈的。如果都变成分不清实验报告和论文,分不清literature survey和review的话,那就变成真的无知了。

科学网那些想为“综述”正名的文章,其实主要在讲的都是literature survey,都是不断说学生做literature survey很有必要,很好。这不仅跟《江明》一文所狠批的风气不是一回事,也显示出这些作者自己就分不清review和literature survey,分不清什么是基本功,什么是idea。经过高考的筛选,在中国高校这一大规模流水线工厂里,生产出大量基本功过硬的人,是不成问题的;生产出具有idea的人很难。

如果不谈主义,这个问题也就不成问题,更不需要研究。所以说谈主义和研究问题是分不开的。